猎人|契诃夫短篇小说

本文为译文,原著为俄罗斯作家安东·帕夫洛维奇·契诃夫的短篇小说《猎人》。在 2018 年冬天,我们学校有幸请到了国立圣彼得堡戏剧艺术学院的麦(Май)和盛联京(Алексе́й)两位老师,为我们一整个中国传统戏曲的导演班上了足足十天苏式「斯坦尼方法」的表导演课程。麦老先生慢悠悠地跟我们讲,盛老师逐字逐句地翻,我们安静地听,认真地参与,从没感觉十天过得就像一台戏一样快。我倒不觉得收获得盆满钵满,而是真正发现了那么两样关键的事,以前从未想过……

在我们要预习的剧本文本中,有大如《樱桃园》的名著,也有《歌女》、《巫婆》、《坏孩子》这样精致的小品,唯独有一篇名叫《猎人》的短篇小说找不到中文翻译本。维基文库上也只有英文版俄文版,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开始阅读,固有观念让我觉得不可能读懂这样一篇两道手的英译文。实际读完后不禁想要赞叹契诃夫,深刻的文字果然不是因为用辞而隽永的。既然大家也在苦于缺乏这篇译文,翻译的想法也就自然地萌生了。

真的提笔翻译起来也确实不容易,我一向觉得不管是译制片还是很多新闻报道的翻译,变成中文时都舍弃了很多英文的结构、方法。固然不同的语言就是不同的滤镜,但我也一直希望有一种「译文体」的存在——倒不是那种「哦我的上帝」、「看在你自己的份上查理」、「我真想狠狠地踢你的屁股」,而是:

面向 language acquirer、bilingual 的,可以让使用者同时看到两种语言并行的,可以怀西文之心用中国字的翻译风格,的存在。

不管它是建设的还是反动的,我想可以先看到它存在。所以我也在试图保留这种东西。

当然我也在同时怀疑多手的转译。徐冰有一件作品叫转话,将一篇文献转译八次,最后译回中文(面目全非了吗?我不知道。大家极力渲染过程,但似乎没有任何人发表过相关的研究和对比。微博和啁啾会馆也无人讨论)。尽力保全原意也成为了困难的事。某几处英文版本用词含糊,我试着找到了俄文原版,幸好都是相似的字母系统,我可以从分段来找到有问题的词。

对了,何冰在圆桌派里提到「大四请到基辅国立剧院的导演老师来给我们上课……」,我们几乎是历史重演,这一段非常有意思,您一定要先看看:YoutubeYouku 需要手动从 15:30 开始,那里也有个官方时间戳。


猎人(短篇小说)

契诃夫

正午,闷热得令人窒息。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……阳光普照的草地有一种沮丧、绝望的神情,好像怎么下雨也缓不过来……森林静静地站着,一动不动,好像它正用树顶眺望着、期待着什么一样。

在空地旁边,一位穿着红色衬衫的窄肩男子看起来有四十多岁,下身是打着补子的裤子,看起来曾属于一位绅士。他就这么穿着高筒靴,无精打采,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。他正沿着这条路漫步。右边是一片绿色,左边是成熟黑麦的金色海洋,一直延伸到地平线。他全身通红却强健[1],流着汗,却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,上面还有一个直的马术帽尖,显然是一个大方的年轻绅士的礼物,那顶帽子在他漂亮的亚麻色头发上悠闲地立着。他肩膀上挂着一个猎包,里面窝着一只黑松鸡。这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双管猎枪,眯起眼睛,望着他那条瘦弱的老狗那边的灌木丛,老狗在前面仔细地嗅着。一切都静止了,没有一丝声响……所有活物都在躲避着炎热。

「叶戈尔·符拉绥奇!」猎人突然听到了一声轻柔地呼唤。

他回头一看,皱起了眉头。在他旁边,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,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脸色苍白的女人,手里还有一把镰刀。她试着打量着他的脸,然后羞羞地微笑着。

「哦,是你,彼拉盖雅!」猎人说着停下来,慢慢地把枪下了膛。 「嗯……你怎么来这儿了?」

「我们村里的女人都在这里工作,所以我就一起来了……我来做短工,叶戈尔·符拉绥奇。」

「哦……」叶戈尔·符拉绥奇低吟着,慢慢地走开了。

彼拉盖雅就跟着他。他们沉默地走了有二十步。

「我很久没见到你了,叶戈尔·符拉绥奇……」彼拉盖雅温柔地看着猎人活动的肩胛。 「自从你复活节来到我的小屋喝了一杯水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你……你在复活节来了一会儿然后天知道怎么……你喝醉了……你骂了我一阵,打了我一顿,然后就走了……我一直等啊等……为了找你我的眼睛已经筋疲力尽了。啊,叶戈尔·符拉绥奇,叶戈尔·符拉绥奇!你真的应该来看看我,哪怕一次!」

「我来了能干什么?」

「倒是没有什么很好的活计……不过……总得回来看看呀……可以看看家里如何……你是掌柜的……哟,你已经打了一只黑松鸡,叶戈尔·符拉绥奇!你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!」

正如她所说的,彼拉盖雅笑得像个傻女孩,抬头看着叶戈尔的脸。她的脸上充满了幸福。

「坐下来?随你的吧……」叶戈尔用冷漠的声音说道,他来到了两棵杉树之间的地方坐了下来。 「干嘛站着?你也坐下来。」

彼拉盖雅坐的稍远了一些,也在阳光下。她为她刚刚傻笑感到害羞,用手捂住了微笑的嘴。两分钟又沉默地过去了。

「你也许应该来一次,」彼拉盖雅说。

「来干什么?」叹了一口气的叶戈尔,脱下帽子,用手擦了擦发红的额头。 「这里没有我能做的。花一两个小时来就是浪费时间,还会给你带来烦恼,而我的灵魂根本无法忍受就这么呆在村里…你知道,我就是一个放纵自己的人…我只想要一张好床睡觉,喝些香茶,有品位地聊点什么……我想要所有的这些,而你却生活在村里的贫瘠和尘埃里……这种日子即便一天我也无法忍受。假设有一条法令让我必须和你一起生活,我应该放火烧了小屋或者烧死我自己。还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这么活,我根本没法呆在这儿。 」

「你现在住哪里?」

「在一位绅士家,德米特里·伊万内奇,我仍是一名猎人。我帮他丰富一下餐桌,但他把我留下来……更多的是为了他的乐趣而不是别的什么。[2]

「这不是一份像样的工作,叶戈尔·符拉绥奇 ……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一种消遣,但对你而言这像是一种交易……好像真正的工作一样。」

「你根本不明白,你这蠢材,」叶戈尔阴沉地凝视着天空。 「你从来没有明白过,只要你活着,你就永远不会明白我这样的人……你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人,认为我堕落了,但只要明白人都知道,我是这里最棒的射手。绅士老爷们就明白,他们甚至让我上了一本杂志。作为猎手,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相提并论……而这也并不是因为我被捧了就骄傲,就瞧不起你在村庄的活计。你也知道,从我的童年开始,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的猎枪猎犬分开。如果谁拿走了我的枪,我就会带着鱼钩出去,而要是谁拿走了我的鱼钩,我用双手也能捕猎。当然,我也会做些小生意,当我有钱的时候,我就会去赶集,而且你知道,如果一个农民试着成为了一名猎手或者一个马贩,那他就和田地说再见吧。一旦自由的精神占领了一个人,你就永远不能从他身上夺走它。同样,如果一个绅士努力去成为一名演员或者艺术家,他就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当官的或者是一个地主。你是女人,你不明白,但是一定有人明白。」

「我明白,叶戈尔·符拉绥奇。」

「你哭就是不明白……」

「我……我不是在哭,」彼拉盖雅说着转过身去。 「这真是罪过,叶戈尔·符拉绥奇!无论如何你就陪陪不幸的我吧,哪怕就一天。自从我嫁给你以来已经十二年了……可是…可是…我们之间从未相亲相爱过!…我……我没哭。」

「还相亲相爱……」叶戈尔嘟囔着,挠着手。 「哪儿有什么爱。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,根本不是真的。在你眼里,我是一个野人,而在我的眼里,你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农民,根本没有文化。你觉得我们配吗?我是一个自由放纵、不在乎钱的人,而你是一个女工人,穿着树皮鞋,干着粗伙计。我是能干好任何事的人,而你还来可怜我……你觉得我们有一点配吗?」

「但是我们结婚了呀,明明,叶戈尔·符拉绥奇,」彼拉盖雅抽泣着说。

「我们的自由意志可没有成婚……你难道忘了吗?你要怪,就怪谢尔盖·派洛维奇伯爵和你自己吧。就因为我枪法比他好,出于嫉妒,伯爵就一直给我灌酒,灌了一个月,你不知道,当一个人醉了你可以叫他可以忘掉他的信仰,更别说结婚了。为了报复我,他就在我喝醉的时候给我办了婚礼…和你!一个猎人和一个农妇!你明知我醉了,为什么还要嫁给我?你不是农奴对吧?你可以反抗啊!当然,一个农妇嫁给一个猎人也是幸运了,但是你也应该好好地过过脑子。现在这样,成为了一出悲剧,哭吧。伯爵笑了,你哭了……要拿脑袋撞墙了。」

一阵沉默。三只野鸭飞过空地。叶戈尔眼瞅着它们,直到变成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,没入了森林。

「你怎么过活?」他问道,眼睛从野鸭移到了彼拉盖雅身上。

「我现在出去工作,然后冬天,我会去医院领养一个孩子,好生喂养。每月他们会给我一个半卢布。」

「哦……」

接着的又是沉默。收获的大地上浮起一首轻柔的曲子,中断在了它尚未开始的地方。曲子也不能容忍燥热。

「他们说你给阿古琳娜盖了一所新房,」彼拉盖雅说。

叶戈尔没有出声。

「所以你和她很亲近……」

「这是你的幸运,你的命!」猎人说着,伸展着。「受着吧,可怜。就这样,说得够了……我必须在晚上到达博尔托沃。」

叶戈尔起身,伸了个懒腰,把枪挂上了肩,彼拉盖雅站了起来。

「那你什么时候来村里?」她轻声问道。

「但凡我醒着,就没道理再来了,喝醉那会儿的事情就算你走运。我喝醉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人。再见!」

「再见,叶戈尔·符拉绥奇。」

叶戈尔把帽子扣上后脑勺,然后召来了老狗,上了路。 彼拉盖雅静静地看着他……她看到了他活动的肩胛,他轻盈的帽子,他懒散又大咧咧的步伐,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又纤弱的神情……她的目光掠过她丈夫的高大却并不壮实的身材,怜爱着他,轻抚着他……而他,好像感受到了凝视,停了下来,四下张望……他没有说话,但从他的脸,从他一耸的肩膀,彼拉盖雅可以看出他想要对她说些什么。她胆怯地走向他,然后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。

「拿着,」他说,转过身来。

他给了她一张皱巴巴的卢布,迅速走开了。

「再见,叶戈尔·符拉绥奇,」她说,像机器一样接过了卢布。

他走了一条很长的路,长的像一条绷紧的衣带。她像一尊雕像一样苍白而一动不动,站在那儿,她的眼睛细数着他走的每一步。但是他衬衫的红融化进了裤子的深褐,他的脚步就看不到了,老狗也无法与靴子区分开来。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到,除了那顶帽子,然后……叶戈尔突然转向空地,帽子在绿色中消失了。

「再见,叶戈尔·符拉绥奇,」彼拉盖雅细语着,再一次踮起脚尖,张望那顶白色的帽子。

[完]

参考

The Huntsman - Wikisource
Егерь (Чехов) - Викитека
猎人(契诃夫)- 维基文库

圆桌派 S2E8 何冰谈苏联导演如何教学 YoutubeYouku 15:30


  1. “He was red and perspiring…” “red” 显得非常含糊,我大概能判断 “He” 整个人都是红的,流着汗的。俄文原句为 “Он красен и вспотел. ” 其中 “красен” 一词既有红之意,比如红色、红军,又有另一个意思是 beautiful、bonny。因此译作了「他全身通红却强健」。 ↩︎

  2. “but he keeps me . . . more for his pleasure than anything.” 这里原文极为隐晦,俄文用辞为“удовольствия” 也是指欢乐、欢愉一类之意。和盛老师讨论时,我觉得此处可能隐藏着同性恋等的意涵,他听了后认为并不一定没有这种意义,因为俄文原文足够含糊。 ↩︎